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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计划了如此久的一场逃离。
老灰是在对我说了“远在远方的远方比远方更远”之后消失不见的。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老灰驾着他坐骑ML.night独自离开时的背影,我知道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来讲用萧瑟苍凉来形容他的背影是极不合适的,但是因为那个黄昏我在老灰所谓的远在远方的远方看到的除了他和他坐骑的背影之外,还有他们的前方正徐徐下落的夕阳。天地迟暮,这亘古不变的生物在西边的天际抹尽了最后一缕沧桑。当如这样一个巨大的红色画面作为幕布铺开在远方的时候,老灰与他心爱的坐骑就像是驶向了虚无。随着夕阳的气血一点点地消耗殆尽,老灰的身影也在我延伸的视线中一点点模糊起来,夜色就这样悄然降临了。
我坐在二麻子烧烤店靠窗边的位置喝酒,头顶上方的灯泡射出昏黄的光,有几只蚊子在灯泡形成的光圈外振动着翅膀飞来飞去,桌面在灯光的照射之下显得越发油腻。望着窗外浑浊不堪的洇梦河河水波澜不惊地流淌,并搭载着花色繁多的垃圾驶向未知的远方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了老灰在离开之前留下的那句“远在远方的远方比远方更远”,我想即使这句话再怎么狗屁不通也一定有着它很大的隐喻性,于是尝试参悟了许久,桌上的酒瓶越来越多,恍惚之间有了当初极力去猜测他坐骑名称的意义时的那种感觉,老灰留给了我很多很多谜,酒精的麻醉使我不能够再继续思考那样繁琐的问题,半睡半醒之间思维一片沉重的浑浊。我已经不记得刘哲是在什么时间里推开店门进来的了,依稀能够想起当我浑身酒气趴在她的肩膀上说出的唯一一句话是:老灰离开了,我想吃西红柿。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一直都在计划,老灰彻底退出了我们的生命之后我和刘哲决定继续走下去,不过在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做出的这个决定多少包含了几分年少轻狂的意味,年轻没有错,雷电助长了我们嚣张的气焰。我和她躲在秋风四起黄叶满天飞的黄昏里密谋,这是我们计划了如此久的一场逃离,其中真实的荒诞性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因为老灰已经彻底离开了,所以当我静静地看着刘哲并询问她我们应当去哪,而她回答往西吧,那里有极乐的时候我竟然感到了一丝悲壮,比逃离本身更加荒谬的目的地。我想我们是回不来了。
“我们追寻的东西不见得会比我们所付出的来得更多,我们主宰不了自己的人生,我们会客死异乡的。”逃亡之前的几日里我一直不停地对刘哲这样讲,不过近乎所有的叫喊所换来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每一次她会用极其鄙视的表情看我一眼,然后说一句不行。没有过分的长论,只是简单的一句“不行”就已经让我失落透顶,生平第一次败得这么彻底。而这次失败所留下在我心底的阴影在以后的每一次与她的争辩中都会很合适宜地发挥其应有的效用。我们来到一个名叫残缺的小城,在不停的行走中遇到一些不同的人,碰到一些不同的事之后走出“残缺”的北门,我向刘哲很诚实地说出了关于我们出发之前她带给我的失败的阴影已在我的心底栖居很久而我一直无法超脱的事,不料当我说完之后她轻蔑地嘲笑:呵,你记得你从第一次输之后什么时候有赢过?别意淫了,蹩脚的小子,丑陋的魔鬼。就在我准备为之发怒的时候她又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行走,我们当初所讲的是逃亡的。短暂的静默之中这场争辩胜负已分。
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再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刘哲搬出了当时征服过我的观点想要再一次让我追随她的脚步,但这是无用的。既然已经被征服过一次,我就会彻底习惯,是习惯于她的观点,而不是习惯于她的征服。习惯了的东西会舒服很多,换种方式讲也就是麻木,就好比流行性病毒会对某种专门的疫苗产生抗药性一样。我想我终究还是要回去的,于是我偷偷地留下了钱,加上学生证,足够两张车票的钱。在那个下午我们结束了我们的最后一顿晚餐,物质内容是两根双汇的火腿,刘哲去小卖部买的。当时小卖部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双汇添加瘦肉精的新闻,老板娘怕她会反悔,于是慌忙拿起手中的遥控器换了台,肥胖的手指显得异常灵活。刘哲借此机会向我阐述了她对于生命及其外延的诸多想法,这是我们这顿晚餐的精神内容。她说,也好,本来就是要死的,既然每一个人的终点都是一样又何必去强求些什么,死亡是一件永远都不可能也不能落空的物事,如果它可触可感的话。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慢慢地剥下火腿上的皮,像是在把玩一个艺术品。她突然停止了说话,我仰头看她。她说,你丫又不在褪包皮,怜惜什么?表示无奈之后示意她继续。她继续说: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伟大是在高二的第一节生物课上,当“细胞”在上面绘声绘色地讲到精卵结合时,他神情亢奋,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性交就要在讲台上边炸开来。他说,精子会在输卵管的某个位置一直潜伏,直到上游的卵细胞奏响出击的号角,他把卵细胞比喻成一个发光发热的太阳,抑或是一块有着强烈磁性的磁铁。他说,那是绝对致命的诱惑,然后成千上万的精子就如同着了魔一样向上冲。不知道这能不能算作是信仰的力量,前方即是光明,即是永生,这是一场生死的战斗,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他说,当跑得最快也是最勇猛的那个精子勇士成功地占领了高地,那一刹那,精子完成了它伟大的使命,同时卵子也结束了它等待的宿命,一股无与伦比的磅礴之势从卵子中散发出来,如同保护罩一样将受了精的卵子包住,一件完美的作品就此诞生,受精卵外的精子们看着那位幸运的兄弟逐渐消失在视野,哀叹一声掉头离去,等待它们的将是死亡,是的,死亡,而它们身后的那个小球,将会在不久之后迸发出生命的活力。所以,连我们的出生都具有极大的偶然性,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承担太多?她的最后一句反问使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把她的话当成了故事在听,而她从一开始就在给我设套。
这座被称作残缺的小城城如其名,城中人亦如其名。我们曾遇到一个名叫小凯的男孩,他梦想能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乐队,他声称自己喜欢西方的嬉皮士。小凯说和自己生活在一块的是一个脾气古怪的跛脚老头。我们跟随着小凯走进这座幽暗的木制小屋,小屋里摆设简单,下午的光线从屋顶上方的天窗里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淡淡的浅影。小凯告诉我们他并没有父母,听老头说他是老头从越战下来的时候在越南与中国的边境线上捡来的孤儿,老头只准许他叫他老头。他说,他的乐队已经初具雏形,老头和他是主唱,他的乐队也只有主唱。晚上小凯用一台陈旧的留声机为我和刘哲播放了老人唱了一辈子的歌,歌名叫做《信仰》,歌词这样写:
一个老兵端着枪∕在血色的残阳中四处藏∕他身后的这堆堆白骨已回到故乡∕要知道他们也曾拥抱信仰∕老兵想他们都很善良可欲望太肮脏∕有好多次他都想跟着他们回故乡∕故乡有他心爱着的姑娘∕那里的现在一定鸟语花香∕偶尔会想想她会不会把自己守望∕这天地一片狼藉 这战场∕这天地一片狼藉 这战场∕连残阳也举起了手中的枪∕泯灭了人性的巨大的猩红的眼∕老兵丢失信仰无处可藏∕弥漫着尘土与狼烟的远方∕太肮脏 这战场∕背弃善良魂归故乡∕老兵所深爱着的姑娘∕是老兵心中最坚定的信仰∕远方的远方是天堂∕残阳开了枪∕子弹穿透老兵胸膛∕信仰的旗帜在眼前飘荡∕太肮脏 这战场∕太肮脏 这战场∕老兵呵 欲望消散了我们就回故乡∕你知道植根于崇拜的信仰会让我更坚强∕你知道总会有那么一个姑娘把你守望∕你知道除了那个姑娘没有人会记得你模样∕而远方的远方就是天堂
老人的歌声嘶哑,夜色中有着一种苍凉与孤独的美。
我们一边看着老人低沉嘶哑的声音从桌上的留声机中缓缓流淌出来然后萦绕充满整个屋子,一边听小凯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讲述着老人多年前的死去。老人的歌声为我们交织出了一片极为宏大旷远的战火天地,而小凯的讲述使得我们成为这场战争的几个旁观者,行走在老人血与火的人生里不断探求着自己的出路。第二日的下午我们与小凯挥手道别,小凯站在小屋前目送着我们远离,脚下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视线穷尽之处一片苍茫。恍惚间听到小凯用刻意低沉的嗓音唱起了《信仰》。你知道植根于崇拜的信仰会让我更坚强,你知道总会有那么一个姑娘把你守望,你知道除了那个姑娘没有人会记得你模样,而远方的远方就是天堂。我侧过头问刘哲,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你看得清远处的景色么?她没有回答我,我继续问她,老灰的远方比老兵的要多一个,老兵的远方是天堂,那老灰的远方是什么?依旧是漫长的沉默,夜幕好像老灰离开的那个下午一样又一次悄然降临了。不过这一次驶向虚无的并不是老灰,我庆幸在我一步步走向虚无的路上时身旁能有刘哲的陪伴,老灰除了刘哲之外还有他光荣的坐骑,而我却一无所有。我想老灰是会原谅我的,更何况确切来说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这时刘哲突然开口,走过去,走过去一切就都会明了的。
我们在昏暗逼仄的走廊里遇到一个孤独的演员,他说他演了半辈子戏最终却不能演好自己。他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专属于自己的剧本,可悲的是我的剧本被我不小心弄丢了,我不知道我把它丢在了具体的什么地方,或许是垃圾场,也可能是某个虚伪的酒会上,但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我把它给丢了,现在我正在失声的过程中,想必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失聪的,呵呵,等待我的将是如渗透了死亡一样的浓稠的黑暗,我希望在那里我可以拿到我新的剧本,祝福我吧,我亲爱的朋友,我也会祝福你们的,但愿你们不会像我一样大意,从而丢失了自个儿的人生。
我们也遇到过一个盲人,刘哲在街上不小心碰到他的时候他趁机抓住了刘哲的胳膊,我们于是停下来,他问刘哲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刘哲告诉他是晚上,盲人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教给我们应该怎样真正去认识这个世界与未知的事物。他说,开始时,当我的手上有了明显的触感,我一步一步感受到了它模糊的轮廓,我睁开双眼想要看它更仔细,但是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我摸索着打开了灯,但依旧看不到,这一点说明了我是一个瞎子。但假设我不是一个瞎子,那么我会首先看到它的形状,然后是颜色,继而摸上去,或许我会去尝它的味道,但这在人类认识事物的过程中是次要的,抑或是少有必要的。站在一个盲人的角度,他向我们谈起了死亡。他说:死亡曾经撕裂了我触摸他的手指,所以我只感到了痛感,至于触感,我想他既然能够撕裂我的手指,那必定会很粗糙,粗糙到尖锐甚至锋利。那么接下来我应该去给我的手指消毒,消完毒后小心翼翼地为它包扎,我想当它附加了绷带的重量后它会很不高兴,它将不再愿意继续行使它的使命,于是我换上了鼻子与嘴,鼻子传递给我的信息是杀戮。而当我的嘴吻上去,舌头一点点地伸出来,是咸的。刘哲说,是血。
这天我们碰到一个精神病人,他梦想自己终于一天能够改变世界,刘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不识趣地大笑起来,想起了刻在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地下室墓碑上的一句话:当我年轻的时候,我曾梦想改变这个世界;可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我将目光缩短一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可当我到了暮年的时候,我发现我根本没有能力改变我的国家,于是,我最后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我的家庭。可是,这也不可能,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当初我仅仅是从改变自己开始,也许我就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之下,也许我就能为我的国家做一点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或许有可能改变整个世界。我想,我的朋友终于是不懂得改变自己的。回头看的时候刘哲已经不再笑了,我像离开之前那样问她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哪,她说不知道。我们走了太久,却忘记了当初为何而出发。
我们来到一个垃圾场,刘哲提议我们可以去找一下那个演员丢了的剧本,各色的垃圾像小山一样堆砌,远远地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某个下午我和老灰坐在二麻子烧烤店的窗边,注视着河面及它的乘客,自洇梦河凿通以后它就成为了免费运送垃圾到远处的劳力,那些曾经搭乘着洇梦河驶向未知远方的垃圾们,我会不会在这里碰到你们,你们的生命还未曾在此处终结,我却不得不先一步腐烂了。刘哲喊我过去,我们于是看见了我们进入残缺之后的遇到的第五个残缺的人。
一个身躯佝偻的拾荒者,我们站在垃圾的小山中隔着七八米对视,他身后的小山显得宁静,几只苍蝇围在他的四周飞来飞去。我和刘哲走过去,询问他是否见过那个演员的人生剧本。他说,他经历的都是人生,捡起的都是世界,他只捡世界,不捡人生。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那时我实在应该介绍拾荒者与那个精神病认识的,或许精神病的梦想可以在拾荒者的手中实现,即使仅仅是将拾荒者捡到的一个易拉罐或踩扁或捏扁就已经算是成功,改变世界的理想实现,灵魂就此超脱,肉体得以永存。精神病曾偷偷地告诉我,其实我还没有找到世界呐!嘘,不要被其他人听到啦。
第六个是乞丐,乞丐说他从来没有为了生存向他人下跪过,他长久地践行着自己的信条,他说,乞丐也是有尊严的。我们和他一块走过破旧的北门,我看到大约十多个乞丐仿佛事先排练过一样整齐地跪在那儿,他们的面前是一个个破旧的开了豁的碗。我身旁的这位朋友用一口唾沫表达了他对这群不遵守职业道德的同行们的愤慨与嗤之以鼻。刘哲低声对我说:好像是他先破坏市场,不遵守职业道德的吧。
老渔夫是我和刘哲遇到的最后一个人,他原本是水手,在一次航行中碰到了海盗,侥幸捡条命回来,这天晚上老渔夫打渔回来,收获颇丰,老渔夫招呼我从他的小屋里抬出各种器具,刘哲则在一旁用手指调戏着老渔夫的劳动成果。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们围坐在旺盛的篝火旁,火上烤着用铁钳串着的小黄鱼,老渔夫不时地转动着铁钳,一边从身旁的纸盒里拿出不同颜色的小瓶撒上各色的调料,火舌不断舔着小黄鱼,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我和刘哲轮流陪着老渔夫喝酒,老渔夫喝醉了酒,讲起他年轻时在好望角遇到的那个华裔女子,神采飞扬。老渔夫睡去之后我和刘哲并排躺在一旁的地面上,篝火已经灭了,木柴燃烧后遗留的灰烬也已经被风吹得消散得差不多了。刘哲把双手扣在一起抱着后脑勺看天,眼睛里满是灿烂的星辰。我看着她的侧脸,那无比认真的神态突然让我感到茫然。
第二日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老渔夫的踪影,我们相对而坐,互相注视着对方,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刺破薄雾,刘哲首先开口:我们,回去吧。我说:可我们没有钱了。她说:我有。
我的事下身未成年